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◇ 第70章 70 身去名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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◇ 第70章 70 身去名成

氛霾蔽日,細雨濛濛。

游舫樓上擺一條鐵力木桌,眾人圍坐在桌邊,支頤沈思。

方驚愚坐在中央,抱手闔目,沈靜得如一尊石塑。

方才他與眾人說了自己五日後要前去青玉膏宮索戰的打算,最後他道:“我再不會坐以待斃,不逃也不等,當日定要同玉雞衛一分勝負。”

不出所料,這主意受到了一幹人的激烈批駁,尤是“騾子”。只聽他苦苦哀求道:“殿下,您是不知小的們做工的辛酸,咱們一路力保您至此,怎能眼睜睜看您去送死!”鄭得利和小椒也在一旁連連點頭。

方驚愚卻道:“若犧牲我一人,讓瀛洲義軍能重振軍心,我所做的一切也就值當了。白帝之子不過是個虛名,你們想教我如白帝一般悍然出征,而不是想讓我像逃兵一般逃至歸墟的罷?”

他環顧四周,威嚴赫赫:“既然你們總顧忌我那白帝遺孤的頭銜,不如我將這名頭讓與你們,從今往後,白帝之子的旗號便由你們來打。即便我亡逝了,你們也要接著走至歸墟。我要的不是我一個人能平安無恙,我要這仙山間抱德煬和,再不起戰釁!”

他的聲音回蕩在游舫裏,層層疊疊,教人心頭大震。沈默許久,鄭得利和小椒望著他,舒了一口氣,眼神似是在說這才是他們認得的方驚愚。

方驚愚忽又微微一笑,“何況白帝素來能轉危為安,教枯木開花,諸位放心,我還有後手。”

“騾子”終於被他說轉,長嘆一口氣,苦笑著點頭。方驚愚將手伸出,於是眾人面面相窺,也將手伸出,握在一起,指節與指節相交,像堆壘的柴薪。

————

若要與仙山衛接鋒,決不可不未雨綢繆。能與仙山衛力匹的便只有仙山衛。

方驚愚深知這道理,於是他自游舫裏出來後,轉身便去了鳳麟船。

入了鳳麟船,他便見那戴虎頭帽的女僮坐在紅樹椅裏,正專心致志地玩別悶棍,拼拼拆拆,不亦樂乎,顯出一副教人頗感意外的稚態。

方驚愚清咳一聲,喚道:“如意衛大人。”

如意衛立時蹦起來,將那別悶棍往身後一藏,見了他後一陣忙亂:“陛……啊不,殿下,您怎麽屈尊親至了?”她又趕忙氣鼓鼓地道,“若是有關要老身出馬殺玉雞衛的事兒,一律免談!”

方驚愚道:“我曉得大人不願出面,我也不會強求您。今日前來,是想問問先前的打賭還作數否?”

如意衛腦筋一轉,當即便明白他說的是先前來鳳麟船時,自己與他許下的、若能拉開大屈弓便能贈他金仆姑一事,於是便爽快應道:“殿下既願來試,老身自然不會推辭。”

老婦取來大屈弓,交予方驚愚。方驚愚深吸一口氣,鉚足勁一拉,然而弓弦紋絲不動。於是他又使上吃奶氣力,才勉強動得幾寸,然而沒多久便面赤氣喘,如負千鈞。

如意衛在一旁賊笑:“殿下,若實在難開,便莫要勉強了。”

然而方驚愚偏不依她所言,額上沁一層薄汗,推弓的二指被磨破,血如蛇一般淌下來,齒關格格作響。老仆看得心疼,道,“啊喲喲,使這樣大的勁兒,怕是會壞了身子呀。”連如意衛也漸漸斂了笑意。

太硬了,方驚愚只覺自己在擒著一頭兇惡游龍,毗婆屍佛刀如此,大屈弓也一樣,仙山衛的兵戈果真皆是非常人可駕馭之物,自己與他們有雲泥之別。

可那又如何?而今要跨越五山、前往歸墟之人不是任何一位仙山衛,而是孱弱如蟻的自己。哪怕肩挑千鈞巨擔,他也要支持下來。

他是仙山的明日,是無數人頂踵俱捐也要護衛的希望,因而他絕不可教人失望!

方驚愚低吼一聲,這回他用上了渾身氣力,再無絲毫餘藏,弓弦被一寸寸拉開,他臂上青筋虬起,肌膚變作可怖的燥紅,如意衛驚聞一陣撕裂血肉之聲,她望見那皂衣青年竟渾身滲血。

“殿下……這弓太硬,您受不住……莫要再撥弦了!”女僮忽而失了從容神態,急忙道。

方驚愚卻不聽,身上如負巖岫,劇痛游走於四體百骸。此刻他身心與手中之弓融作一體,難解難分。突然間,一陣教人牙酸的撕扯聲響起,龍首鐵骨在其身中擦磨,猛然破出體表。一時間血花四濺,便似一只大鐵穗子般。

如意衛瞠目結舌,她望見方驚愚已將大屈弓挽如滿月,且臂膀如銅澆鐵鑄一般,便是在劇痛下也絲毫不顫。

“這樣成麽?”方驚愚問她,額上雖掛汗,兩眼卻寧靜窔遼。

“成、成。”如意衛半晌忘了說話,這才磕巴道。

她吩咐老婦取來大琺瑯盒,解了血餌鎖,取出金仆姑,交給方驚愚,又叉腰責道:“這樣不要命的做法,你倒是像足了白帝!”

方驚愚喘息著接過箭,只覺這世上除了他沒見過白帝外,人人皆曉得那少年帝王生得什麽樣,都口口聲聲地說自己像他。

“我總算曉得‘他’為何誓死追隨先帝了。比起天子,白帝更似一位常履難蹈險的先鋒,正因其勇猛和身先士卒,過去人人皆願歸順於其麾下。”如意衛又嘆道。

“‘他’?”

如意衛道:“我說的是楚狂的師父,早過世了,你也不曉得這個人。”

這女僮分明沒見過楚狂,為何又牽扯到他的師父?方驚愚聽得一頭霧水,然而見如意衛口唇緊抿,顯是不願多說,他便也不再去過問了。

方驚愚接過金仆姑,又道:“如意衛大人真不願助在下一把,對付玉雞衛麽?”女僮欲言又止,盯著他身上創口半晌,笑道:“老身已發誓此生再不開弓,引弓之外的事,殿下但說無妨。”

於是方驚愚稱謝而別,走出鳳麟船時他回首一望,卻見絲雨無邊,女僮正站在舷窗邊,紅艷艷的虎頭帽,雪白的臉巴子,似一幅畫兒。她遙遙與他相望,雙目幽深,像在看一個許久前便已就世的人。

————

回到游舫裏,方驚愚才將金仆姑放下,便撞見了來揀藥的鄭得利,鄭得利見他一身血洞,失色道:“驚愚,你又怎麽了?”

方驚愚道:“去尋如意衛討好箭時開弓太過使力,不慎教鐵骨刺出來了。”

鄭得利聽得發顫,“你多保重身子!我煎兩人的藥已夠嗆了,還要再添一人份的,你真當我是醫工啊!”話雖如此,他卻趕忙尋來白桑皮細線,穿針後將方驚愚身上創口縫了,又抹了金瘡藥,裹了細布,吩咐方驚愚好好養養,別還未同玉雞衛開戰,便先將自己變作一只刺帚。

包紮罷了,方驚愚松一口氣,忽想起已許久沒去探望楚狂了,便擡腿去了艙房。

然而一入艙房,他便見一個影子閃至身前,猛撲上來,將他狠狠按在艙壁上。

方驚愚吃了一驚,剛要反擊,卻辨出那人影是楚狂。前一日見他,這廝還是氣若游絲的模樣,此時卻不顧身上痛楚,強行起身。方驚愚看見他胸前的創口迸裂,一身細麻衫子被血染紅。

“你瘋了!”楚狂瞋目切齒。“竟要五日後去尋玉雞衛,你這是自尋死路!”

原來他隔著艙板,聽見了眾人的商議。方驚愚嘆氣道,“你安心養傷便是,我自有把握。”

“你有個屁的把握!你才同玉雞衛打過幾回照面?根本不曉得那老兒的可怖!”楚狂怒吼。他扯開前襟,讓方驚愚看他身上斑駁的傷疤,其中一條甚是猙獰,從左肩爬踞至右腹,仿佛險些將他劈作兩半。“我同他接戰多次,雖都險死還生,可皆落下難愈之傷。現今的你若與他開仗,必死無疑!”

方驚愚說:“我已將話放出去,這便似潑出去的水了,哪收得回來?”

“水潑就潑了,何必收回?既然如此,我便打折你雙腿,不許你去!”楚狂忽而冷笑,一腳掃出,直撞方驚愚膝頭。

方驚愚早提防他動作,重傷時的他動作更好預料,於是方驚愚用掌一抵,握住他膝頭,又一扯拽,將他掀翻在榻上。楚狂悶哼一聲,身上又滲出血來,臉色刷白了幾分。

方驚愚垂眸看他,神色淡漠:“楚長工,勸你歇歇勁兒,何必這樣激動心神?你不過是我家的便宜雇工,我也只是你的臨時主子。我若逝世,你跟著得利、小椒他們走便是。”

“你以為我活到今天是為了誰!”楚狂大吼,方驚愚忽而心弦一動,神色愕然。他望見一雙泫然欲泣的眼,其中藏著無邊苦楚。

可非但是他,楚狂似乎也對自己脫口而出的這話深感疑惑一般。他捂上自己的額,因頭痛而冷汗涔涔,卻仍犟道:

“方驚愚……你若是死了,我至今為止的一切努力便都是徒勞了。你不許死……不許死!”

“你不必這樣關切我的。”

方驚愚道,心裏忽似被鈍刀割了一般,汩汩流血。楚狂還想掙紮,像一只伶仃孤苦的棄犬,為挽留他而兇相畢露。方驚愚此時卻伸出手,慢慢扼住了他的頸項。

楚狂驚愕地睜大眼,頸子被緊按,他漸因窒息而失神。

方驚愚臉色平靜,手上卻不放松:“你身上帶傷,再這樣撒野只會加重傷勢。好好睡罷,楚長工。”

楚狂眸子渙散,手腳漸漸軟亸無力,拼命抓撓他臂膀。“死王八羔子……方驚愚……你別想……走……”

他喘不過氣,像溺水的人一般掙紮,卻如涸轍之鮒般無力,對方驚愚全無用處。最後他昏厥過去,軟綿綿倒在榻間,發絲淩亂,慘白而消瘦,像一張能被人任意擺弄的薄紙。方驚愚將他放下,重新上藥,裹好細布,理好前襟,又去尋了一條鐵鏈子,將他腕子鎖上,免得他不好好養傷,凈會亂跑。

做罷這一切後,方驚愚站在榻前,闔上了眼。心中隱隱作痛,但他已有視死如歸之志。

夕光黯淡,落日像浸水的紅紙,薄薄貼在舷窗上。在這黯光裏,瀛洲的畫舫、蓬船、浮道都變作了剪影,千層萬層深深淺淺的黑疊在一起。方驚愚的身影也是其中一抹,卻別樣的孤獨冷寂。

“睡罷,楚狂。”

他輕聲道。

“等你醒來,我雖不在,但瀛洲已是雲開日出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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